冬暮

无限咕咕

【轰出】朝夕

♢关于受伤,衰老和死亡
♢时间线在轰出三十多岁之后
♢是甜饼w
♢特别感谢 @耕云锄月 的修改
   
    
他攥着布执拗地擦着碑面,一遍又一遍,最终停下了手转而盯着那照片。看了一会,绿谷移开了眼睛。暮色昏暗,透出异样的粘稠质感,像是一桶混杂着柠檬黄和玫瑰红的油画颜料沿着云边倾泻下来,滴滴答答地淌着。他两只眼睛被映得像两只透明的玻璃珠,又被夕阳的白光填满,显出空洞的剔透来。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时落在碑沿上的白雪。但那是不可能的,只有深秋的这一天他才会来到这里。

就像太阳,绿谷想,无比耀眼绚烂的白光终将会落下。必然的死亡就如黄昏一般,终将不可遏制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,哪怕是欧尔麦特也不例外。

这个想法是何时冒出来的,绿谷已记不清楚了。或许是因为墓碑上那层灰。每年固执地擦去一次,浮土便从碑面落进了心里。一层一层的在心底积累,渐渐落成了厚厚的肥料,那些关于衰老和死亡的想法便得以像豆蔓一般肆意生长,连缀成了一片挣脱不开的藤网。

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伤。割下去只要一秒,却要用千百倍以上的时间来让它缓缓地愈合。白白的纱布渗出浅粉色,继而加深,痛感便随着血液的流失从伤口深处一点一点的涌出来,一丝一缕的缠绕左右,在午夜梦回时折磨着每一寸神经。而后鲜红的肉芽组织旺盛地生长,沿着神经传出不可抑制的痒感,一碰却又泛出暗暗的隐痛,百爪挠心却无计可施。那些伤口终将会愈合,新肉从鲜红色变为嫩粉色,最终与周围的皮肤相接近,或许经过一个夏天的日晒或是一个冬日的保养便会再也看不出。但雨雪天气里它们又暗暗作痛,提醒着他它们的存在是如此不可磨灭。衰老和死亡蚕食着他的五脏六腑,在黑暗、腥黏又柔软脆弱的腹腔里,刻下那些永不磨灭的伤痕。它们终将吞噬他。伤痕于他,几乎等同于流落荒岛者竭力举起微弱的火把,在树干上死死刻下的一道道鲜明痕迹。记载着他已逝的年岁和终将奔赴的结局。

再或许是别的什么,比如,轰君。十五岁时他们不过刚认识,他却因为对方留下了右手抹不去的伤痕。那时的烈红与耀金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浪仍清晰地不可思议。高中时他们小心翼翼的互相贴近,而今不会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。绿谷说不清楚这算不算一个理由,但这无声的敲打着他,他们缓慢地习惯了彼此,衰老也随之而来了。

口袋里不断震动的电话阻止了他继续站在黄昏里胡思乱想。

“出久。”略微沙哑的声线刺激着绿谷的鼓膜。电波刺啦啦的响声让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失真,透过微微震动的听筒,他似乎听出了几分的疲惫和一瞬间的欣喜。绿谷深吸了一口气,“轰君在哪?”“医院”,那边顿了顿,仿佛花了几秒来斟酌言辞,“不严重。”“我去找你。”“嗯,路上小心。”

挂下电话,绿谷稍稍整理了下衣装。他端端正正地站好,对着面前这方小小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。半晌,他立了起来,就像搁浅的鱼一般嘴巴无力的开合,在肺部传来的压迫的窒息下不断挣扎,最终还是只长舒了一口气,什么也没有说,迈步离开。他走的飞快,已近乎是落荒而逃,仿佛只有这样花尽全身力气向前走,调动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,才能勉力抵抗不断上涌的泪水。

绿谷不敢回头,他怕看见那个墓碑的影子越来越小,直到一转弯便彻底消失了。他也不想当着欧尔麦特的面哭出声来,他应该笑着——哪怕轰君曾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英雄也是可以哭泣的——他还是想尽量笑着。他害怕回头看上的那一眼会不断的提醒他:人总会死的,谁也逃不掉。但他更害怕那回首的一瞬间,脚步不停地死亡便会毫不留情地扼住他的喉咙——即使是永远笑着的英雄,也同样惧怕死亡。

当出久走进医院的时候,轰正闭目养神。或许是太过困乏,轰的视线没有像往常那样,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便牢牢黏上来。就像是平时挂着出久的鱼钩突然断了细细的鱼线一般,没有了那道视线,反而令他感到几分的陌生。幸好轰君只是睡着了,绿谷甚至管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,他在自己开始碎碎念之前赶紧捂住了嘴。没有什么比感受到对方轻轻呼出的热气更让人安心了,绿谷靠近轰的时候,这样的想法像棉花糖一样充盈着他的胸腔,甜丝丝又轻飘飘的。出久坐下来,悄悄盯着轰看着。一秒,两秒,三秒,然后飞快的移开了目光,仿佛偷吃糖果的小朋友怕被发现一样。安宁感缓缓地弥漫开,和空气融为一体,包裹在他周围,一呼一吸间都让他安心不已。

他放任自己的思绪向远处飘。是工作太累了吗?还是敌人太过棘手?绿谷想摸摸轰的头发,就像是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,却又实在舍不得惊扰他疲倦之后的浅眠。轰君安静的睡着,似乎和十几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,但又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同了。柔软的红白碎发,略略飞扬的眼尾,脸颊稍显圆润的婴儿肥,薄薄的两片唇瓣,小臂上浅淡的伤痕,每个角度他都无比的熟稔。当轰的眉眼伸展的时候,便是那些别人见过的样子,对抗敌人时弯曲的膝盖和小腿肌肉紧绷的弧度,盯着他看时清澈的晴水色的虹膜和眼里自己的倒影,偶尔弯起的唇角和极少露出的一颗小白牙......明明只是一些奇特的细节,他却不可思议般地全都烂熟于心。而那些旁人不曾见过的,比如现在这样如少年一般的睡颜,生病时微微失控的体温,甚至是陷于情欲时脸颊的绯红。绿谷察觉到耳根蔓上了一丝热度,他抬起手来轻轻拍拍脸颊,一抬头却对上了轰有些迷茫的眼神。

“回家吧”,绿谷凑过去贴贴轰的额头。四目相对,清浅的笑意便从中泛起涟漪,水波一样的扩散开了。轰凑得更近了一点,像是刚睡醒的猫咪一样,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。他伸过手来勾绿谷的手指,十指一点一点的扣在一起,宛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,才用鼻音轻轻哼着“嗯”。

每当回到那间和轰君一起居住的屋子,出久就对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这件事有了实感。并排摆在一起的棉质拖鞋一薄一厚,一大一小;门廊放着大大小小不同材质的护腕护膝,偶尔还缠绕着浸满了药味的绷带;衣架上搭着长短不一的外套,除冬天的长大衣以外,肩贴着肩的两件衣服,下摆从来不会相蹭。仅仅是一个看起来琐碎凌乱的玄关,便足以让他一下子放松神经,陷进空气里那份安心的氛围里去。

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,常常是他在温暖的毛毯窝闭着眼睛犯困。轰君的碎发扫过他前额时痒痒的触感总让他想胡乱挠挠,和自己同样的沐浴露味道会一下子冲进鼻腔,他会被裹成一只糯米团,毛毯窸窸窣窣的蹭响,传过另一个人更高的热度来,不一会他便彻底迷糊了。早在电影结束前,两人便团在一处睡着了。他们会轮流做饭,轰君叮叮当当的敲着碗盆,他常是忍不住站在厨房门口偷瞄,偶尔会因为两人黏糊的日常导致锅里冒出糊味。两人坐在桌前,看看外卖又看看彼此,轰君什么也不做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几分钟过去,本来绷着脸想要严肃解决的问题的他便败下阵,只能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米饭塞进嘴里,愤愤地说下次不能这样了轰君。虽然下次还会这样就是了。睡觉前他攥着书非要看完这一页的时候,轰君总是一言不发的把脑袋放在他肩窝上。软软的发丝蹭着他脸颊,隐隐约约的痒,热气呼呼的拂过他锁骨,让他不得不放下书移开那人的脑袋,胡乱蹭蹭发痒的皮肤。轰君总是顺从的被他移到床的那一边去。但当出久再次坐好,书却早已被顺手牵羊到了另一边的床头柜,他与书之间隔着躺好准备入睡的轰君。每每这时他都会认命一般熄了灯,躺进被窝里任由那人搂着。

尽管在外战斗的默契同样撩拨他心弦,但家里这种最为平凡普通不过的生活却更让他留恋。他们只是个普通人,或许还需要再加个定语,正在衰老的普通人。

因为轰君也不年轻了吧,劝说对方早早睡下的时候,这句话就这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,两人皆是在尾音里默契地怔忡,直到沉默填满了屋子。从何时开始察觉到衰老已悄然而至,如影随形?是镜子里微不可察的一道眼角的皱纹,战斗服领子里一根弯曲的白发,还是第一场大雪后关节隐约的阵痛。绿谷站在浴室的镜子前,镜子上薄薄的雾气让他的面容变得模糊,只露出他泛红的眼眶。排风扇嗡嗡作响,带着凉意的新风灌进来把热气搅得粉碎,雾气消散,镜子里他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。锁骨上不完整的齿痕鲜红的仿佛要渗出血来,边缘稍稍黯淡,显出一种铁锈红色。那是开始痊愈的信号。还有掩在战斗服之下的那些暧昧的青红色,肌肉间逐渐褪去的酸痛感,还有......那些痕迹都会渐渐的消下去,随着每个细胞的呼吸而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见,就像墓碑上的浮土一样,风一吹便什么也没有了。

绿谷轻轻滚进被窝里。也许是药物里安眠的成分起了作用,身旁的人侧着身睡得香甜,无意识间向他靠了靠,一只胳膊横过来压着他。绿谷向下蹭了蹭,搬了般轰的胳膊,让轰能松松的圈着他,他的后背能贴上轰君温热的胸膛。轰滚得凌乱的头发四处翘着,和他海藻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。熟睡的轰君左右两边的温度稍稍有点失调,绿谷贴近了感受着那一点点的细微的温差,暖暖的气息烘着他,舒服的让人眯上了眼。两人的呼吸声渐渐重叠,就连呼出的热气也仿佛融在了一起,裹在了被子里。棉花的味道和两人的味道混合了起来,缭绕在他的鼻尖,让他每个肺泡都浸在其中,神经也跟着舒缓下来。绿谷很快便沉进了梦里。

“只要有你在,我就无所不能!”暖金的夕阳明晃晃的一片,把欧尔麦特身影啃得模模糊糊的。他在笑吗?绿谷眯眯眼睛想看清,可光一晃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“绿谷少年”一回头便看见欧尔麦特朝他竖着大拇指,露着那标志性的笑容。——那时他怎样了,冲过去了吗?——绿谷朝着他大步跑着,一伸手却摸到石碑上一层薄薄的雪。指尖的温度让沾着的雪花飞快地融成碎冰,刺痛了手指。他愣愣神,眼泪却先涌出来。绿谷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,泪水无声地落在雪地上,一下子便融成了水,铁锈味也在他舌尖晕开了。有谁拍了拍他的肩,他胡乱蹭着脸上的泪水,慌慌张张的回头。是轰君。轰掰开他攥得紧紧的手,热度顺着掌心的纹路传过来,凝固的血液也跟着一点点流动起来。“回家吧。”绿谷僵硬的点点头,却失控一般的搂紧了对方,大哭出声。时间好像一下子过的很慢很慢,慢到云层似乎是一片一片的散去,光线也一缕一缕的减少。直到光彻底湮灭了,四处飘飞的雪片也终于盈盈落地。他哭的脱力,埋在轰的肩膀上睡着了。风声里,飞雪在时轻时重的叹息。

绿谷醒了。

微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他鼻腔,透过薄薄的肺泡滚进血液里,飞快地流经他全身,仿佛一瞬间手脚都跟着冰凉起来。绿谷已经从枕头上滑了下来,头靠着轰君的胳膊。身旁那人紧紧地拢着他,手腕贴在他颈侧,桡动脉贴着颈动脉,仿佛连血液流动的细微震颤感也一并传了过来,就好像他有着两个人的心跳一样。一夜旧梦让他的身体有些许僵硬,但他却不愿意挪动半分,生怕一挪动便听不见那咚咚的心跳声了。

人都会慢慢衰老,绿谷想。他们都要衰老,然后死亡。

这让他无奈。但暖呼呼的热气不断透过层层的棉花涌到他面前,棉花味道里沁着点若有若无的药味,滚着两人的气息纠缠成了令人安心的熟悉味道。他忽地觉得眼睛热热的,鼻子也跟着一起堵住了。呼吸间仿佛有什么要涌出来一般,撑得眼睛酸涩不堪。他抬手抹了抹,却是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,甚至连一道水痕都不曾有。他还以为泪水会夺眶而出,但没有,只有心跳加速。此刻温热的胸腔里,心脏正咚咚地跳动,一下又一下,有力地收缩再舒张,把血液泵向身体每一个末梢。躯体里的生命力正通过复杂精密的神经网清晰地传递到大脑,就像迟来的地心引力那样让一切担忧都“砰”地一下坠落地表。那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已消失地无影无踪。

他闭上眼,任凭四周的气息包裹着自己,意识也跟着变得模糊。

人都会慢慢衰老,绿谷想。但他们会一起,慢慢的老去。
   
   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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